大概是在90年代初期,同伴遞給我一本描寫抗日戰爭的書,里面有一章說到,中國軍隊出兵緬甸,被日軍打得七零八落,敗退到印度,通過史迪威的一番治理,煥然一新,又打了回來,把日本人逐出緬甸,復仇成功。當時的我,對抗日戰爭還停留在地道戰、地雷戰、小兵張嘎、鐵道游擊隊的層面,忽然得知還有出國抗戰,而且是美國人指揮,深感意外。遺憾的是,那時我尚無力探討意外背后的東西。直到進入21世紀,才逐漸發現,這段歷史很值得讀一讀,因為,與之有關的遺跡,大都完好保存著。站在松山日軍陣地上,你會以為這些一絲不茍的軍事工事,是昨天才竣工的。不過,一些地區“經濟發展”的現實告訴我,必須要快,一旦被某人看中,他的進攻速度堪比希特勒的閃電戰,他的毀滅程度會令發明“三光政策”的日軍自愧不如。于是,我開始了自己的行動,這里所記錄的,是這次行動的全過程。
這段歷史,是中國遠征軍。
我本人很喜歡看歷史,尤其喜歡看完一段歷史,就到發生地實際走一走,尋找切身的感受。這樣做,代價很大,但能獲得不菲的收獲,值了。20多年來,我涉及到的歷史,主要是古代史和近代史,對于現代史,涉足甚少,尤其是與戰爭有關的現代史,幾乎為零。一方面,雖然我認為真正的男人必須當兵,但無奈我家從祖至今并無從軍人員,對軍隊的感覺比較遙遠;另一方面,從小所受歷史教育,都是一個統治集團推翻另一個統治集團,甭管理由如何,說到底,幾乎都是內戰。就拿許多人津津樂道的三國演義來說,劉備的招牌很響亮,光復漢室,統一天下,可實際上呢?無論是劉備當皇上,還是司馬炎做皇上,百姓都一樣過日子,并無差異。靠戰爭獲利的,唯有發動者,因為他們依靠戰爭,從默默無名,變成君臨天下。所以,我本人對內戰一向毫無興趣,與之有關的書籍、遺跡、講座、影視,連看半眼的欲望都沒有。
抗日戰爭則不同,它是抵御外敵的戰爭,它是保衛家園的戰爭。不過,歷史老師講述的抗戰,與真實的抗戰存在偏差,我必須補上這一課。
學些歷史可以讓你學會獨立思考
20世紀70年代,家父有位叫衛道然的同事,我小時候,隔三差五便會被家父領著,到衛家串門。大人之間每次都是開懷暢聊,我在一旁無聊至極,便跑到院子里,東游西逛,唯一能說得上話的,是衛家的小兒子,比我略大幾歲。在我的印象里,衛道然身材魁梧,腰板挺直,很有點兒大將風度。當時,父親雖然告訴我衛叔叔的父親叫衛立煌,以前是東北“剿總”總司令,可從未提起再往前的歷史。
20年后我才知道,衛立煌將軍最輝煌的時刻,是指揮中國遠征軍收復滇西。在整個抗日戰爭中,這是中國軍隊唯一的一次主動進攻并全殲日軍的戰役。沒能當面聆聽衛叔叔講述衛將軍的故事,我以為是最大的遺憾。
衛立煌將軍(照片摘自《國家記憶》貳 美國通信兵施沃普拍攝)
這遺憾其實是注定的。
中國自詡是世界上最注重歷史的國度,并嘲笑印度人疏于動筆,以至于歷史模糊,要不是咱們的玄奘幫他們記錄了一些,他們到現在可能還對自己曾有的輝煌渾然不知。這么說確實沒錯,要是沒有《大唐西域記》,鹿野苑、藍毗尼、阿育王柱等佛教圣地和古跡,恐怕永遠不為人所知。
相比之下,中國歷史按年代記錄,自周朝的共和元年,也就是公元前841年開始至今,2855年間發生的大事,基本上記載的清清楚楚。您要是有時間和興趣,翻翻皇帝們的起居注,就連某位皇帝某天某時辰與某人上過床,都能一一找到。可是,在普及教育的課本上,歷史常常因政治而調整;在歷史教育的大綱中,更多的要求是背誦哪年與哪國簽訂了不平等條約。我清楚地記得,當年的歷史課本寫到8年抗戰時,只講述了盧溝橋、百團大戰和敵后游擊隊。敵人的前面似乎什么也沒有。衛立煌也好,遠征軍也罷,當時聞所未聞。盡管我走進衛家時,衛將軍才離開這個小院十幾年。
老師照本宣科,大家機械記憶,弄到最后,無論誰,對歷史都失去了興趣,作為一個副科,能湊合著及格也就罷了。
長大以后才逐漸懂得,學歷史并不是為了讓你知道大清皇帝什么時候與英國人簽訂了什么條約。歷史是經驗,歷史是教訓。如同一個人若想成功,必須不斷總結自己昨天的得與失,一個民族,只有不斷積累經驗,總結教訓,才能變得成熟與聰慧,才能在以后的歲月中,少走彎路。不斷隱瞞、規避不光彩的昨天,結果只能是一個:重蹈覆轍。正是這個原因,縱觀中外各國,大人物們有個共同的特點,熟讀歷史。英國人總結克倫威爾革命的教訓,最終發展成為光榮革命,讓民眾擁有了真正的自由,用法律制約了王權,而中國卻依舊沉迷于王朝更迭的游戲。
如果,有更多的人學會用自己的大腦,進行理性思考,光榮革命也許同樣可以發生在這片古老的國土上,可假設僅僅是假設,很多時候,你不能用自己的大腦思考問題。上學時,老師批評班上有同學太調皮、不認真學習時說,你們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是多么的幸福,你們還不珍惜,別忘了,臺灣小朋友可沒你們這么幸福,他們吃不飽穿不暖,每天只能吃香蕉皮。
我舉手,問:香蕉誰吃了?
老師很憤怒,說我的思想有問題,于是,寫檢查,請家長,折騰了整整一天。嚇得我以后老老實實,再也不敢胡思亂想了。
慶幸的是,這一切似乎都已經成為過去。如今的電視里,國民黨與共產黨同仇敵愾,個個奮勇殺敵,李云龍、周衛國、楚云飛,隨便擺出幾個國共軍官,就殺死了成百上千日本兵,看得那叫一個解氣。
我想起小時候家里有個很古老的鐘,下邊有個擺臂,一會兒向左擺,擺到盡頭,又開始往右擺,再擺到盡頭,周而復始。
我必須到現場去獲得感受
旅行可以讓人增長學識,但有個前提,必須得讀書,或者先讀后游,或者邊讀邊游。如果只游不讀,充其量是到此一游,效力不大。我喜歡先讀后游與邊讀邊游并舉,雙管齊下,因為書讀一遍根本記不住,讀個三五遍,才比較靠譜。為此,我首先用了幾個月的時間,讀了一大堆有關的書。然后挑出幾本我認為寫的很棒的,比如余戈先生的《1944:松山戰役筆記》,章東磐先生的《父親的戰場:中國遠征軍滇西抗戰田野調查筆記》,把它們帶在身邊,我打算坐在現場,進行第二次閱讀。
旁人對我的舉動質疑:現在網絡上有大把的資源,手機下載也異常便利,完全可以做到免費閱讀,沒必要花好幾百塊錢買書看。
1978年,我家買第一臺電視時,人們都說,以后坐在家里就能看電影,不用去電影院了。30多年過后,電影院不僅沒有倒閉,生意反而愈加紅火,票價倍增,昔日5分錢1毛錢看場電影的好日子一去不復返。無論手機等電子產品如何發達,終究取代不了紙張閱讀,因為它們之間存在著本質的不同。在我看來,拿著書才能叫閱讀,用手機、用平板電腦只能叫瀏覽。普通的文字,用電腦看看也就算了,精致的文字,有內涵的文字,一定要花錢買下閱讀,因為它有價值。
光是閱讀還不夠,最好能到現場去,兩者結合,才有最為深刻的收獲。以前,中國學者習慣坐在書房里,查閱古籍,以此考古,到了1921年,應聘來華的瑞典學者安特生在河南省澠池縣仰韶村進行了田野考古,發現了許多陶器與石器,以該村命名的仰韶文化從此誕生。這次發掘被視為田野考古正式傳入中國。隨后不久,安特生先生又在北京周口店發現了原始人類生活遺跡,揭開了“北京人”的考古序幕。事實上,即使不是專業研究者,僅僅作為愛好者、求學者,如果能夠親臨事件發生地,必將獲得更多的感受。
我一直提倡讀書與旅行并舉,從女兒上小學起,每逢新學期,我都翻看一遍她的語文課本,將書中提到的地方,盡可能地陪著她去看看,從魯迅故居、宋慶齡故居到圓明園、盧溝橋,從八達嶺、醉翁亭到泰山、蘇杭二州。有次家長會,老師夸贊:您女兒可真有想象力,她的作文寫的活靈活現,就跟去過是的。我說,您別夸了,她確實去過。
還好,女兒小時候的課本里,未曾出現過美利堅或英吉利。